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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是這樣。

我看了一眼在角落裡徘徊的迷糊女生,不由得洩氣,連帶傾聽牧師主持禮拜的意志也一起溜走,飄移到瑰麗變幻的彩繪玻璃窗,我是為了什麼玩奪命狂奔?匆匆忙忙沖水梳洗後,再以上體育課也沒那麼拚命的百米衝刺,跑回房換衣服衝到校門攔計程車,連向來拉著我走的室友也不由得大呼小叫,就為了趕上禮拜,結果呢?

鬼難以走進室內,尤其是充滿宗教力量的地方。

雖然一般神職人員的光輝遠不及室友的運勢,但祈禱之辭確實擁有驅邪之效。

這是我親眼所見,也是一位師父告訴我。

從小到大,只有爺爺奶奶稍微相信我見到一般人所看不到的事。他們說小孩子的眼睛太乾淨。話雖如此,和這方面完全構不上邊的人,教育程度再高,人生閱歷再豐富,還是只能向坊間智慧靠攏,不是塞些玉石護身符給我辟邪,就是拉我去敲木魚誦經念佛;明明身處信奉耶穌的異鄉,近在咫尺教堂不去,卻拉我到中國的佛寺道觀,乃至泰國拜大佛,但我最大得益是得到一段中國之旅或陽光與海灘的耶誕節。

對不起,爺爺奶奶。也謝謝你們。

唯獨一次在泰國拜四面佛時,無聊時在寺裡亂逛,遇上那位師父。

寺裡的人嗎?看起來不像,那位大叔頭髮茂密得很,還能束馬尾辮,滿嘴髭鬚,叼香煙,衣著走和本人同樣的痞子風,鼻上還要架一副墨鏡。但只要一眼,他便看出我的問題所在,一撥手,就把纏上我的鬼魅趕跑,比任何端著正統嘴臉的僧侶道士來得實在,所以儘管他的開場白是不免俗的小妹妹妳的眼睛太毒體質怎麼怎麼,大有拿糖果玩具誘拐小女生之嫌,還是讓人能按捺性子聽下去。

不管妳念的是佛經好,聖經好,可蘭經好,就算是唱聖詩也好,只要妳相信。

喂,你是哪門哪派的?太沒節操了吧?

我當然沒有這麼說出來,對方倒一眼便看出來,不在意地笑了笑。

是真的,他說,只要妳相信,這是最簡單的驅邪之法──以一個行外人而言,當然,看起來很簡單的事,實際上並不是那麼容易便做到,小妹妹。

小妹妹小妹妹,小妹妹怎麼了?那揶揄般的語氣,當時我心裡肯定很不爽。

不過,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只要被一個問題困擾已久,便會藥石亂投,科學的不科學的,什麼都會試試看。再不願意,也得承認,自己也不過是庸碌的俗人。聖經新約舊約我背過,般若般羅什麼的佛經我記過,最好記效果也最好的是聖詩,但每當看到那辟邪的光芒久久才能聚攏,還是微弱得不堪一撃便有氣,這和我什麼都不做,直穿街道而過有什麼分別呢!

好吧,一個只有需要時才會求神保佑的人,神是不會理會的。

就算現在我巴巴來求神悔恨平日不夠誠心也是沒用對吧?

這樣我就活該被鬼糾纏?這是什麼鬼道理!

我對著那天堂般的極光乾瞪眼,那像隨之幻變只餘下幾個鮮明特質的師父,似乎還說了些什麼,不要什麼呢?

不要──

不要和他們對望。


好像臨走以前,那位師父如此叮嚀這什麼都不服氣的小妹妹──嘖,小妹妹。

不要和他們對望。

是不是聽過類似的話呢?總覺得很耳熟,應該聽過卻想不起的浮躁在腦海裡騷動。

浮沉浮沉,很模糊的碎片,一塊……一塊、一塊──

黑色──頭髮?白色……

別管那麼多。

我十指緊捏裙子。

少年。長髮。白色中國服。

那曖昧的眼神。那曖昧的微笑。

不是洞悉我的能力,而是早已看到我今天的景況

這些所謂高人,全部不是不乾不脆,就是表達能力有障礙嗎?那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不能清楚表達?這種含糊不清語焉不詳的話誰聽得懂!還是說他們的自我認知就只能建立於被他們耍得團團轉的凡夫俗子的愚蠢模樣上?

牧師叫大家禱告,禱告有什麼用呢!

太過份了。大家緊握雙手閉上眼睛,我惟有跟隨。太過份了。我只是看了一眼──一眼!那時候我需要求救,那時候來的是人是鬼,什麼機會也不能放過耶!難道這樣也要遭受懲罰嗎?我縱然不算一個好信徒,至少平日奉公守法,為什麼我就要這麼倒楣?太不公平了吧!

祥和莊嚴的聖樂無法平復我的心情;接下來,室友雀躍地建議到不遠處的咖啡屋吃午飯,那兒的簡餐據聞相當不錯;早餐沒吃,胃部已在唱空城計,我也只是虛應了事。

事實上,咖啡屋的裝潢相當別緻,柔和的燈光、抒情的輕音樂,再加上香馥的咖啡香,確實比聖詩聖經祈禱更有實際的安慰心靈的力量──如果不看我的斜後方。

那女生就在那兒。

只要回頭一看,她就在附近徘徊,既不畏懼神明的力量,亦不忌愇陽光的威力,僅僅如同潮水被月球牽引,已深植骨髓,水位高低變化,亦無知無覺。

討厭。

即使三文魚香草蛋批再怎樣香滑美味,此刻亦索然無味。

討厭。

室友拉我乘地鐵,到據聞口碑不俗的甜品屋,點了自己喜愛的蘋果批、巧克力熔漿蛋糕,還有是日推介的芒果波蘿熱情果特飲,但線視觸及前右方,那茫然踱步的女生時,我滿腹的興奮便化成悔恨,點那麼多根本毫無食欲。

討厭。

室友見街上有熱狗賣,買了一人一個,然後搭巴士到吃晚飯的餐館,據聞那兒的薄餅很有風味。室友一見菜單,嘰嘰喳喳,點了一串菜名,有雞肉濃湯、西班牙辣肉腸薄餅、蒜蓉蛤蠣意大利麵、烤小羊排、芝士焗蠔、炸魷魚圈和牛奶布丁,佐以一個充滿熱帶風情的環境下,就已經是一種享受──為什麼我總得看見那個女生一副蠢樣晃來晃去呢!

討厭,太討厭了。

回家路上、回宿舍的路上、上樓梯時、到寢室拿睡衣、在澡堂洗澡──Shit!我洗澡耶妳跟進來做什麼!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討厭!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室友早已香甜入夢,為什麼就只有我遇上這麼討厭的事情呢?為什麼!

女生混濁的眼瞳撞入眼底──別來嚇我耶!

我一個反身,眼不見為淨。真糟糕,怎麼辦好呢?給鬼纏上的經驗我不多,那些小說裡漫畫裡戲劇裡人們口耳相傳的各類後果,是不是真的會發生呢?就算只是像今天般安靜地乖乖跟在後頭……這樣子已是騷擾了好不好。日日夜夜時時刻刻每個動作都在某人的視線範圍內,怎樣也甩不掉,不精神崩潰,難不成要我連被跟監都變成習慣?

太可悲,太討厭了,全部都是那賤人的錯。

怎麼辦呢?要去找那奇怪的少年店東?為什麼我得求那種可疑又故作神秘的可惡傢伙?都是那賤人的錯。

完全是那賤人的錯。

然後是熟悉的鬧鐘聲,已是要上學的星期一。

竟然一覺睡到天亮。我太厲害了。

只是從鏡裡見到那迷糊女生的臉,我便有氣了,噼哩吧啦,怒火又燒起,已經不是赤紅色,而是毒辣的黑色,冒出焦黑的濃煙,瀰漫眼底,嗆了鼻腔喉舌間。

炒蛋培根吐司那麼難吃。

牛奶那麼難喝。

別再說話室友妳好吵。

擦身而過的路人有什麼好開心的笑呢?

為什麼路這麼長的學校建築那麼大幹什麼!

每一步都想在地面踩出坑洞。

一切都是那麼可憎。

好不容易,終於見到上課的演講室的影子。門口一團簇擁喧鬧的身影,被群星拱月的那女人一頭柔軟的金髮──

蓬。

那女人一側頭,視線交接之時,悶燒的黑焰猛地竄高,吞噬那誇誇其言的賤人。

「嗨,瓦妮莎,昨晚還好吧?」

還好?

所有人都跟她一樣,蠕動一身黏膩的暗綠鱗片,睜著蛇般妖邪狡猾的黃眼睛,笑咧嘴巴吐信,毫不掩飾那白森森的毒牙。即使沒被咬到,都能感受毒氣,腐蝕肌膚。

「法蘭西斯,早安,昨晚還好吧?」

室友的聲音甜甜軟軟地闖入妖蛇窟,體型最巨大的女王瞪了身邊的妖蟒,妖物之間交流我半點興趣也沒有,我只想把女王的毒牙拔來玩──再兇狠的蛇,只要沒了毒牙,就像蜜蜂的沒了螫,就只有衰敗凋零這麼一條不歸路。

「好可惜唷,沒有如妳所願。」

我走近女王。

女王改瞪著我。

「妳應該找更可靠的打手才行耶,長得高頭大馬,連個嬌滴滴的小女生也擺平不了,嘖,虧妳人那麼多,就只有這點斤兩嗎?」

「那麼幸運就要懂感恩,還在叫囂,下次可沒這麼好運。」

「所以妳也小心一點。」我笑道:「災厄是很公平的,皇室貴族之後好,高官富商的女兒好,和平民百姓一樣有機會遇上,而不幸碰上,同樣是渺小無助又脆弱──就像被大貨車輾過,少不免也要少了條膊胳或腿。」

「妳這是威脅?」

我睜大眼睛,「哎呀,我哪有耶?我只是順著妳的話題發表意見而已!況且──妳有證據嗎?」

女王臉無表情,轉瞬一笑,又垮作一張泫然欲泣的臉孔,「妳就這麼不忿我得到首席小提琴手這個位置嗎?」

我一時適應不良,卻在似是頭痛嘆息的男聲傳入耳際時,意會過來,「穆小姐、艾尼亞小姐,妳們又怎麼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瓦妮莎總要咬著我不放。」

喂,這是我的對白才對吧。

幽微一笑,金髮半掩柔弱的臉容,更似隨時凋零消逝的花朵,哪兒還有半點女王的架勢?麥德萊一個踏步,輕易奪去到來授課的昆士頓先生的主角位置,回以憐惜似的關愛目光,壞人變好人,好人成了等待悲傷收場的壞蛋,這是在演哪齣低俗的文藝愛情情節呢?

「穆小姐。」

很好,終於輪到壞蛋的戲了。

麥德萊勉為其難地轉移視線,一如剛才頭痛似地朗讀台詞。

「下課後來教員室找我。」

女主角依然維持那柔弱的姿態,唯有瞥見終於得到懲罰的壞蛋女配角時,洩露了只有壞蛋女配角才應該有的毒蛇般的得意神色。

「是的。」

沒關係,儘管得意吧。

就如我剛才所說,災厄是相當公平的。而我絕對不會說──

妳已被不祥的黑煙纏繞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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