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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很想咬掉我的舌頭,剛才為什麼會答應那女人的?

雖然女王蜂邀請全場人吃飯,實際上除了麥德萊身先士卒,以及我一時衝動下答應,就只有她五個親信熱烈和應並煽動氣氛,三個無派別的女生像隻小羔羊般在茫然中點頭(我那個室友是例外,她還是那副蜜糖一樣除了甜膩外別無雜質的笑靨,這種場合會有什麼熱鬧好湊嗎?),還有卡特爾先生和費里小姐。想起那女人與麥特萊拋媚眼送秋波後,用同樣的方法挨上卡特爾先生,簡直像條妖嬈的赤色大蠎,眼裡只有貪婪的邪佞光芒,不斷吐信盤算如何將眼前人吞進肚裡,還好卡特爾先生心堅如磐,不忘徵詢費里斯小姐的意見。

真正討論的只有女王蜂及其親信,其他人也處於嗯嗯唔唔的單音狀態,英國的炸魚薯條一向乏善可陳,法國菜意大利菜早就吃膩,女王蜂提案西班牙菜,親信雖然附和,但麥德萊冷不防一句最近也吃西班牙菜太悶而遭否決了,七嘴八舌之際,想不到室友一句不如吃中國菜不然就日本菜,竟然得到師長與貴賓的一致認同,於是,不管女王蜂真正的心思如何,一行十二人便往蘇活區(Soho)裡的中國城出發。

原來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室友才是終極大魔王。

只是感慨完畢後,踏出校園範圍外,我面臨一個再實際迫切不過的問題。

傍晚六時。所謂的逢魔時刻。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學名,反正網上找到的資料以及平日所看的動漫小說,都是如此稱呼這個日夜交接的時份。巨大的紅日緩緩沉落地平線之下,彷彿用盡最後的力氣,燃燒無邊無際的天空,以壯麗的橘紅頑抗那越發壯大的黑暗大軍進犯,所有景物也為之扭曲、晃動,真實與虛幻交錯,在視網膜留下幢幢殘影,重疊成一片深淺不一的陰暗,如同迷霧,佔領了整條街道。

人臉的輪廓。

一張又一張。

慘白得呈現一陣青灰色的半透明皮膚,摻雜缺了一隻眼,沒了半邊頭顱,乃至整個頭夾在臂彎裡,當然不乏缺手或缺腳,整個下肢骨肉模糊懸浮地上的也有,姑且稱做腳的殘肢間有一隻拽著腸子拖著快斷的腳的貓咪穿梭。

女王蜂大肆批評現在的電影不過售賣廉價的美式英雄主義與荷里活特技,還是經歷歲月考驗依然能活躍於現代舞台的李察王好看多了。

一旁的抱頭人啐的抨擊不知什麼警察最近管太多那些笨鈍的人類根本不會知道磁場不磁場。

女王蜂黨歌頌女王蜂的品味,繼而將莎士比亞捧上天。

一旁跛腳人附和抱頭人,罵罵咧咧,那該死的警察真是動真格不是溜得快差點連渣也沒有。

室友可愛地提出反調,認為偶然看看換換口味也不錯,畢彼特很帥,換來女王蜂不屑的眼神。

一旁獨眼龍怯懦地選擇息事寧人改場地玩,遭到同伴一致的鄙視。

那是與我們相似卻迥異,白天裡不敢放肆只會在黑夜裡笙歌作樂,被稱之為「鬼」的存在。

沿路一個接一個攤位如春筍冒出,小販開始叫賣營業,繁榮得有如我們的世界。明明大家共存於同一塊土地,只有他們將一切收入眼底,捉弄懵然不知的人類,大聲嘲笑,唯有我這類人能夠洞悉背後玄機。有時我不禁好奇,到底他們是在哪兒找到與自己同性質的材料搭建攤檔製造商品,販賣的又是什麼商品,他們還有這種需要?又哪來金錢交易?總不會是家屬祭祖時的供品和燒的冥錢?西方人幾時流行這套的?

然而,再怎樣好奇,還是壓不過視覺上比任何恐怖片還要真實的畫面帶來的悚然,更加無法忽視肌膚上潮濕的寒意──客觀上,那只是氣溫下降水氣凝聚所致,與任何一個濕冷的初春寒冬無異,但結合眼睛所見的一切,卻賦予了一種如同觸摸亡者遺體的腐壞感覺,異常的軟,軟得像稍微用力,便會滲出某種黏稠而腥臭的液體,甚至夾雜失去彈性的軟組織──就是不小心碰了碰壞掉的水果也會巴不得立即洗手,何況那是曾和自己一樣活生生的遺體!模樣越離奇古怪殘缺不全的越讓人感到那種讓人從頭到腳都結實打個哆嗦的噁心。

整條街都是。

即使再怎樣小心,就像普通人不小心撞到手臂還是無可避免。

尤其大概沒有實體,他們更不認為有需要避開路人,直穿而過。

所以我討厭在傍晚後上街。

就算被戲稱為比灰姑娘還要灰姑娘,被冠上史前時代遺留下來的閨女之名,被譏嘲現代有個專有名稱叫窩在電腦前發霉長蘑菇的宅女,我也堅決拒絕非必要的戶外活動。當宅女有什麼不好?這是科技偉大結晶人類新生活模式的可能,為什麼要否定?為什麼非得要出外受活罪?為什麼!對於既看不見又感覺不到的普通人而言,不要說什麼被纏上被上身被吸走陽氣精氣壽命,大部份的惡作劇只是無形的空氣,「成真」的不過是偶然,當然可以簡單一句倒楣輕鬆帶過,但對能夠確確切切看到感受到的人呢?一時眼花?太過疲倦而已?這樣自我開解只會更快變成貨真假實的思覺失調!

Shit!摸我!竟然膽敢當眾非禮我!他們口中的那些警察倒底在哪裡還不將拖進地獄去!

「瓦妮莎?瓦妮莎,妳沒事吧?」

映入眼裡的是一張生氣勃勃斯文俊秀的臉龐。擁有一頭貼服棕髮的男生,以一雙沉靜的藍眼睛關切地看著自己。法蘭西斯。法蘭西斯.考菲特。

同樣是男的,眼前這個明顯能讓人安心。

他也可以算是女王蜂黨羽裡最友善最討人喜愛的一個。

「我沒事。」

我聽到我的聲音有些虛弱;大家都看過來,室友、其餘三個女生、卡特爾先生與費里斯小姐的眼神最溫和,算是一種禮貌的問候;麥德萊是談不上什麼情緒的冷淡,但總比女王蜂一行人來得友善。

「對了,日落西山了,我們灰姑娘的神仙教母的魔法提早失效,要不要先回去休息?」女王蜂的語調誇張得有如演話劇一樣,最後一句似是關懷,卻讓整番話更刺耳。

「放心,沒神仙教母的南瓜馬車,我也未至於給這十幾分鐘的路程難倒。」我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我又說了什麼傻話呢?明明是那麼好的一個下台階,只要順著走就能脫離這個討厭的景況。

還好室友說的那間口碑不錯的北京菜館就在不遠,大門兩旁還要掛著紅色紙燈籠。古色古香的傳統中國建築模樣是招徠沒什麼對中國只有片面認識的洋鬼子最佳武裝,內裡不止裝潢,就連侍應姐姐都一律穿著一身鮮豔的紅旗袍,天知道這其實是上海特色才對,但大體而言,這樣東抄一塊西抓一塊的成效不算沒品味。

最重要的是,這兒只剩下人類的情感浮動。

還有偶然一兩隻長著兔耳朵的黑毛球跳動。

侍應姐姐在高朋滿座的狀況下,總算給我們安排了一間僻靜的廂房,謝天謝地,不用找別的店。任何室內場地都是我在外的避難所,明明仍屬於公眾地方,不知為什麼,他們的量便會驟減──除卻某些地方,醫院這類自不在話下,KTV和戲院也莫名其妙地囤積著既非鬼魅又非人類情感似乎亦非精怪的東西。怎樣也好,原因為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哪兒能讓我稍微鬆一口氣。

這樣便足夠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並不在我管理範圍之內。

侍應姐姐為我們上茶,放下菜單。比起品嚐那有個叫碧螺春的奇怪名字的綠茶,大家更熱衷於菜單裡中英對照的菜名,在洋鬼子眼中任何看起來很東方的東西都是新奇有趣,更甚匪夷所思,至少他們想也沒想過動物內臟是能吃的,然後投以熱切的眼光於在場稀有的中國人,就算傲慢如女王蜂和麥德萊,這時候也不得不依仗我和室友。

我只說我想吃北京填鴨,這是中國國粹級的菜餚(根本是胡謅),唬得大夥兒一楞,便繼續研究菜單。我從來討厭麻煩,而且誰規定中國人就一定是中國通?一個從出生就活在英國的中國人其實和英國人沒兩樣。這種時候就完全體現到室友的可愛,她竟然附和了我那句話作為引子宏揚京菜,諸如京菜是以脆香酥鮮為特色,轉頭又解答上海菜啊四川菜當然有分別就如法國菜和意大利菜是完全兩回事,什麼八大菜系是按省又可以按文化劃分魯菜粵菜,巴啦巴啦,大家聽得目瞪口呆心悅誠服,我也不禁另眼相看又慚愧,一個在法國長大行為舉止學術涵養都極為西化,背景與自己相若的小丫頭竟能對中國文化(雖然只是菜色)侃侃而談如數家珍。

總之,一頓飯下來,就是一個中國菜概論座談會,配以五香魚、涮羊肉、蔥燒海參、北京填鴨等十多道據說是京菜裡的名菜,味道不俗又能長知識,如果能免去在街上走動這點、與不喜歡的人同檯進食(即使暫時臣服於浩瀚而陌生的異國文化中,女王蜂還是不忘針鋒相對,久不久便點我的名,可惡),以及女王蜂與麥德萊毫不避嫌地卿卿我我(麥德萊,你真是完蛋了),我會打八十五分。

然而,要續攤。

自結帳那一剎,女王蜂立即奪回主權,一聲令下:「不如去逛一下中國城。」

臣下高聲擁戴,麥德萊慣性縱容,在女朋友含蓄的期盼眼光下,卡特爾先生亦投贊同一票,三個無派別亦無主見的女生選擇做大多數派,什麼熱鬧也愛湊的室友自不會錯失機會,只剩下我。

大家看著我。女王蜂依然是挑釁的眼神。

晚上十點。

天色是飄著幾朵深灰色雲層的墨黑色,連地下世界都被吞噬,那片迷霧讓街上所有理應五光十色的燈光都變成一種懸浮的青白。

如果隨隨便便逛一兩個小時……

「我要回去了。」人還是不能和自己過不去,我感嘆。

「灰姑娘,現代城巿人晚上才是一天的開始。」

「啊?早睡早起是人類理應從小培養的良好習慣,經常熬夜是對身體一種慢性殘害,城巿人偶然也得要向灰姑娘學習一下才對。」我慣性地反唇相譏,也僅是如此,甚至有些意興闌珊,畢竟這已經是極限。

零時零分在街上。

女王蜂撇了撇嘴角,逗她歡心的佞臣那麼多,世界還有那麼多多姿多采的事物,滄海一粟且反應無趣如我是不值得花那麼精力時間,轉眼間便擺起女王出巡的架子,其他人亦不會對向來獨來獨往的灰姑娘作什麼挽留,唯有法蘭西斯提議當護花使者送我回去。

「始終是晚上,一個女生不太安全。」

能夠在女王蜂黨派裡聽到這樣具備溫暖人性的話著實令人驚奇又感動。

大家都同意這個論調,只有女王蜂大概因為臣下脫離自己的控制而臉露不快。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我可以乘計程車。」

「計程車司機就不會有壞人了嗎?」

在這條彷彿通往鬼域的路途上,法蘭西斯溫和平靜的藍眼睛,卻依然閃爍著原來漂亮的色澤。

雖然我的體驗還是只屬於自己,但這也稱得上是一種微淡的慰藉。

之前室友好像以曖昧的貓臉笑容暗示我喜歡他,什麼喜不喜歡呢。我嗤之以鼻。人類總嚮往美麗的事物,俊美優秀的男生當然比較能博得廣泛的欣賞目光,尤其連人品都無懈可撃的時候,給女生當作Mr. Right的藍本有什麼稀奇。但藍本僅是藍本,就像所有雜誌或商店櫥窗展示的陳列品,再怎樣漂亮動人,也只有參考價值。

我們回到學校時,其實已經過了門禁。但門禁在一個充滿特權份子的環境來說,充其量只是給保安掃以一眼。

女生宿舍座落校園最南端,與男生宿舍的方向剛好相反,但法蘭西斯依然堅持陪我回去。

校園裡罕無人煙,只有一盞盞精緻的煤油燈,如同螢火蟲,無聲在夜裡徘徊。

穿過那因為有維納斯女神雕塑的水池而被稱為維納斯花園的休憩用地,我們便抄小路,連那微弱無力的檸檬黃也沒有,一叢又一叢的枝葉影子,印在樹幹的影子上,密密麻麻鋪滿一地野草,鞋跟踏下去時迸裂出吱吱的碎音,如果不是將路摸熟,很容易便會被樹木的根部絆倒。

「瓦妮莎。」

背後傳來很輕很柔的叫喚。

「什麼事?」

在我回望的一瞬間,我不禁後退了幾步,直至背脊緊貼樹幹。

法蘭西斯雙手撐在我身旁。四周很暗,暗得連表情都有點模糊,唯獨那雙藍眼睛,就像夜裡的海洋,深沉得近乎黑色的暗藍輕輕蕩漾,折射變幻幽微卻清晰的寶藍光芒。

一時之間,我有種跌入無重力的浮沉狀態。

意識在搖晃中變得昏沉。

「瓦妮莎……」

宛如吹笛人的魔音,引誘人墮入更深更奇幻的水中世界。

一陣陣淺淺的溫熱氣息拂過鼻尖。

那是水中花的芬芳?

漸漸地、漸漸地、那抺幽藍降臨──

「等、等等!」

我及時止住法蘭西斯。真是好險,女孩子寶貴的初吻差點就此胡裡胡塗丟了。

「瓦妮莎?」

那雙藍眼睛似乎很困惑。

「我要回宿舍。」

儘管困惑的藍眼睛像迷路的孩子,某程度上很打動女性的母性,藍本還是藍本。縱然一時被迷惑,繼而產生想佔有的想望,但沒誰會試用一件陳列品,而是叫售貨員姐姐拿件新的來試用。

「瓦妮莎……」

孩子般不解又痛苦的語調,我的頭腦相當清醒,不會就此輕易動搖,死心吧。反倒是一個文質彬彬的俊秀青年夜裡突然將一個女生按在樹上意圖不軌,理由為何,氣氛再浪漫夢幻,男方的眼神再誘惑醉人,也改變不了事實的本質,被點破後還要糾纏不清,這只會讓人反感。

故此,我蹙起眉,推了推他,「讓一讓開,我懂得自己回去。」

法西蘭斯卻是抓住我的肩膊,再沒有孩子一樣的眼神或語調,而是一個男人,沉默、直接而橫蠻地咬上我的脖子,那樣親密卻陌生的感覺觸電似的讓我的神經一時短路,楞楞地只能不停眨眼,脖子上那種感覺蔓延、加劇,一雙自己以外的手隔著衣料撫摸自己的軀體,從肩膊到腰際,滑至更低更隱密的地方──

一陣顫慄讓我全身毛骨悚然。

「你做什麼!給我住手!」

我這才醒覺,憤怒如噴發的熔岩,剎那間佔據了我整個人,高聲尖叫,用力掙扎。

男人只是更力地加強禁錮,動作更為粗暴。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

尖叫。

捶打。

抓。

咬!

「嗚……」

男人的禁錮稍微鬆脫,我立即拔腿狂奔,用我平生最快的速度跑!

往前跑!

「賤人。」

另一種奔跑聲緊隨其後。

「救命!救命──啊、給我停手!」

跌倒在濕軟泥土的悶鈍聲響,扭作一團或者更貼切讓叫作垂死掙扎的聲音,我只能不停用我雙手去抓,抓破那張欺瞞世人的偽善嘴臉──什麼叫女王蜂黨羽裡最友善可喜的一個?什麼叫計程車司機就不會有壞人?真壞的那個就是身邊的那個!

「賤人!」

「啊──!」

衣料撕破的尖音在我耳中比自己的尖叫還要刺耳。

沒有月光,卻有隻比狼還要畜牲的畜生。那雙藍眼睛只有醜陋的兇狠與扭曲。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比海水還要黑暗冰冷。比溺水者還要絕望無力。

為什麼沒人經過?為什麼沒人挑這個時候回校的?隨便找個人經過啊!

我看到一雙腿。不知何時,無聲無息站在我身後。

一個女生。一張迷糊的臉。一雙混濁的眼睛。

「救救我……救我啊!快點!」

她只是看著我。

「救我!拜託,快點救我!妳到底聽不聽得懂我的話?救我!」

叫得喉嚨也灼熱地痛著,我依然只見一張搞不清南北東西的迷糊臉,一雙混濁無神得辨不清顏色連瞳孔也不知有沒有的眼睛。

似乎是藍色。真是倒楣的藍色。

這是我最後所見的。


-TBC




後記:
完全爆字數(淚)
明顯地這節的重頭戲是最後那一部份,但為什麼由吃飯寫到這兒卻有五千五字(抱頭)
我不承認前面那些是不重要的!

因為還要交代世界觀(妳就不能用別的方法表達?)
因為還要側寫人物──室友是萬用人物(大姆指)所以,某程度上瓦妮莎總被她抓去東扯去西,就是室友在旁自己便能處於便利狀態(雖然麻煩和便利是五五波)

……說到底,瓦妮莎妳吐少些槽就能省點字數!
外表孤僻(實際上也是)內裡悶騷、易暴易躁、超愛吐槽,一但吐槽便停不了,妳的形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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